四茵

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，所以回想起来印象有些模糊，只记得是春夏之交，或者初秋叶落，晨雾未散，自己一个人站在校门外，四处晃悠。

王也上学的时候还算个乖学生，不挑事不闹事，人也是安安分分的，但有一大毛病他别显著——他老爱迟到。这个问题小学的时候只是初现端倪，到了初中，学校有早课，上学的时间直接提早了一个小时，就实在藏不住了。王也没办法了，早上起不来，一路颠啊颠跑到学校，大门早关了，无论他怎么给门卫大爷说好话，大爷都严词拒绝，打定主意不放人。

名曰：影响学生朗读。

这理由实在烂透了，王也很想抗议，但抗议无效，挣扎了好几次无果，干脆放弃，一切顺其自然吧，左右都要被关在外面，还不如沿途慢走，观赏风景。

 这种消极的处事态度很快引起了各方无聊人士的注意。

于是王也凭着迟到出了名，高年级的学生都知道初一啊有这么一个小伙儿，有出息，不把学生会放在眼里，连校规对他也是形同虚设。后来又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，得知王也是某一家大公司老总的儿子，名气就更大了，而王三少这个诨名也不胫而走。

王也的存在同时让好些未经世事的少年改变了对富二代的认知，王也与电视或者青春小说里面那些富二代完全不一样，没有一点高人一等的姿态，说话和和气气，对谁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。

成日里没精打采但又似乎看透一切，有时候冒出来的一两句话让人如坠云雾之中，十分高深莫测，在同龄人眼里一句话来说就是有内涵。于是有内涵王也又多了一个名号，叫王半仙儿，行踪不定，爱梦周公，平时一副大事了然的样子，还爱看个《周易》，可不是个半仙儿吗？

算来算去，富二代王三少唯一屌一点的表现可能就是那肆无忌惮地迟到了吧。早晨穿着那蓝白条纹相间的校服斜靠着墙看天，吹着小道上的风啊，清爽怡人。

不过也有遭罪的时候，冬天天冷，冻得人直发抖，王也往往在小卖部里躲一会儿，几个货架之间晃悠，到了下课铃声响，背着个书包包慢悠悠走出来，书包松垮垮的 气质和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没有拉伸过的慵懒倒是如出一辙。众人呼：从未见过迟道得如此心安理得的人。

人怕出名猪怕壮，王也深以为然。那个年纪都有那么些萌动的情愫，王三少偶尔也会收到一些女生情书，他一直觉得自己收到的情书是烫手山芋。这是顶麻烦的一件事，你不能答应人家，又不想伤人姑娘的心，怎么办啊？就只能假装没有收到过这么一张纸，王也校道上走着，偶尔遇到那么些娇小的女孩子，只能装傻了。现今那些小字条压在家中的箱子里，大概字迹已经模糊，岁月锈蚀的曾经啊……

“要进去看看吗？”诸葛青把王也从回忆中拉了回来。

王也明显没反应过来，怔了一下，摆摆手说：“不用了，不费那个劲儿了，就在门外看看吧，小孩儿应该还没下课呢。”

王也不想进校也是有理由的，高中班主任跟他不对付，王也不想见着尴尬，怕麻烦，拎着诸葛青要往下一个地方走。

转了个弯儿，跑入视线的是一个校外篮球场，一般打篮球的都是附近的学生，因为现在大多数小孩都在上课，所以篮球场上只有零星几个人。

前夜下雪了的缘故，操场上积了雪，雪地里球拍不起来，他们就开拓出了一个方块。几个人在那块地方运球，虽说场地变小了，但转身投篮的身影，拦人的气势却没有被这寒冷的天气冻结住。

诸葛青先被这一幕吸引住了，就停下来看球。几个人的球技看着都不错，甚至有些还称得上是高手，假动作之后闪避，伸手投篮一气呵成。

王也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身影觉得熟悉，却又想不出来那人是谁，后来一颗球贴着雪地艰难地滚到了两人站着的位置，来捡球的是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，模样挺清秀的甚至说有些小帅，年岁应该跟王也他们差不多。纵使是大冷天，穿着薄薄的毛衣一点没有畏寒的意思。青年捡球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，他盯着王也看了好一会儿，眼睛先弯，叫了一声。

王也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，他的确是认得这个人的。

这个人在王也学生时代也算个名人，姓金名榭。初高中都是学生会会长，办事雷厉风行，成绩算优秀，篮球场上潇洒如风，对女生还心疼得不行。

他和王也是不熟的，至少以前不熟，如今在此地相遇也真让人感慨。

王也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，打了个招呼，顺手指着身边的诸葛青介绍了一番。

后面两人开始寒暄，上午十点的样子。冬风呼呼地吹，四周薄薄的一层雪飘起来，像是雪白色的沙，虽然景色颇靓丽，但刮得人脸疼，全身都像是定住了一样，说了几句就承受不住这凛冽寒风的折磨，青年于是给自己同伴打了个招呼后跟着王也他们进了一家咖啡馆。

这家咖啡馆是供人休闲的地方，店内放着一些舒缓的轻音乐，都是一些年轻人，彼此相向而坐，时而有一些爽朗的笑声发出，店里面氛围很好，是个聊天的好地方。

三个人各叫了一杯不同口味的咖啡，青年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椅子上，他的呼吸还因为之前的运动而急促，但面色的红已经减退了。

一段时间里他都盯着诸葛青的脸看，诸葛青今天穿了一件纯蓝色的高领毛衣，皮肤白，衬得这件衣服都深了一个色。他的神情始终都是淡淡的，嘴唇薄薄地抿着，很有一种怡然自得的味道。

诸葛青呢，就任人看，反正不少块肉，他这样想，不过他并不打算和这个人说话，只是沉默地喝咖啡，眯着一双眼睛，一直看窗外的雪景。

王也怕两人尴尬，开始活跃气氛：“这几年干啥呢？”

金榭把咖啡放下，“没啥，不就在公司里混吗？”

“今天不上班？”

“工作辞了。”金榭轻描淡写地说。

听了这话，王也并不显得多惊讶。现在这个社会跳槽是分分钟的事，特别是年轻人，不满意了随时走人，只要有才华，不愁找不到安身之处。

他自顾叹气，情绪似乎已经积压了很久了，“那家公司太没人性，整天让人加班，而且还没有加班费。”他顿了顿，继续说：“我还算是留得久的了，之前公司有几个小姑娘，一听公司要加班，第二天都跟约好了似的，把辞职信往办公桌一拍，走了。”

砸了砸嘴，“我辞职也算是那些小姑娘给我的勇气吧。之前没敢那样做。”

每个人都不容易，但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，心灵鸡汤吧估计人看得也够多了，而彼此只是当个互诉对象，王也便没打算劝人什么，客客气气地，瓜葛没必要那么多。

但话还是要接下去的，“成家了？”

金榭的笑显得有些疲惫，道：“嗯，可能那时候也有点着急，脑子一热就结了，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悔。”

笑着问王也：“你呢？”

这话题找得不好，王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坑。但话说出口全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，摸摸杯口，笑道：“没呢。”

金榭问：“那有对象没？”

王也：“……也没。”

“还俗了吧？”金榭用颇有些玩笑意味的语气问道。

他是想起之前在学校论坛里看了一个帖子，上面是王也的各种资料，连王也三岁时候的照片都找得到，大概是在初二开的贴。那帖子开始无人问津，后来王也有了些“知名度”，才渐渐地火了起来，活跃的大多数是同级生，大概是某个暗恋王也的人开的吧，这也算是那枯燥乏味生活中值得消遣的一个话题。

后来高三毕业，那帖子很久没更了，热度也下去了，几乎成了坟贴。有一天不知道是谁挖坟，往里面加了一层楼，贴的是一张王也穿道服的照片。凑热闹的人不少，大多数疑惑，王半仙儿真要去出家了？

这就看破红尘了？

求真相，求后续！

一些曾经喜欢过王也的人在那儿留言，曾经的我的初恋，就这么出了家。

金榭那时候只当一个笑话看，没想到王也竟点头，语气里还包含些无奈，“没法子啊，家里老爷子不乐意，给赶下来了。”

金榭十分惊讶，对王也出家的选择颇有些佩服，问王也当道长滋味如何，有没有工资之类的。在普通人眼里，道长就是那么回事儿吧，王也打个哈哈，闲扯着把人好奇心满足了这话题就算过去了。

末了，他朝王也赞许的竖拇指，说：“行，王也，我佩服你。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，就服你这种事了拂衣去的生活态度。”

忽然冒出来这么句，诸葛青听得就笑出了声，这之前诸葛青一直没说话，王也还怕他觉得无聊，现在笑了也算是有加入谈话的意思，王也摸着诸葛青的脾气要把他拉进来聊天，“怎么，诸葛老兄有话说？”

诸葛青的脸有些红，他朝王也眨眨眼睛，转过头对金榭说：“兄弟这句话说得在理，老王啊，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。”

“嘿，我哪种性格的人啊，你给说说清楚呗。”

诸葛青先是沉默，一句话吧王也的好奇心给塞回去了，“老王你是哪种性格，你自己清楚。”

王也挑眉，还想说些什么，旁边看着两人斗嘴的金榭觉得有趣，说道：“你们认识很久了吧。”

王也说：“没，满打满算连一年都没呢。”

诸葛青说：“可能还遇不见呢。”

金榭明显不相信他们相识连一年都不到，因为王也和这个男人相处的氛围太好了，特别是那种肆无忌惮的玩笑感觉，没有几年的情分怎么会有那种感觉呢。

不过相识多久也不是说他不相信就能决定，面上笑笑，便也不管二人如何了。

接近十一点的时候，金榭家里人来电话了，他和王也握握手，一个人到前台去结钱，临走的时候对王也说：“看手机。”

后面王也和诸葛青在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也出去了，走在道上翻出手机一看，行，帖子里啥都有。第一张是他的照片，往后是自己的生辰八字，兴趣爱好，写得是一条比一条实在。

王也一点点往下滑拉，心想着这怎么还没到底呢，最后就跳页，盯着那三位数的数字发笑。

他想这是谁啊这么无聊，天天没事干啊不是，不过无语之余，王也还挺佩服这个人的，连续更贴五年，是个人才。

 

后面两人在各个小巷子钻着，险些还迷路，细细碎碎又下起了小雪，说话时两人眉眼之间隔着飘起白雾，王也看诸葛青的脸色有些白，才知道诸葛青这么不抗冻，突然又想起来之前刚到的时候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，也就不奇怪了，行走间到了餐馆，王也说，吃饭吧。

诸葛青忍着哆嗦，说：行。

不知道是不是时运不济，为了躲班主任王也连学校都不进，最后还是遇见了。

是在学校附近的餐馆碰上的，王也才刚落座呢，被一声尖利给吓住了，回头看啊，可不是高中那教语文的班主任吗？

班主任叫林泉，教学是出了名的严，高中升学当王也知道自己是她教后，首先心里来了盆凉水。

林泉在王也进校那天自动把王也拉进了特殊照顾名单，那时候天天下课把王也拉出来教育，王也听得耳朵起茧，实在是怕了。

从此早读课也不缺了，王也活得更加不像个富二代。

说起来，高中的语文老师也是王也这二十多岁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噩梦了。怎么会遇到他呢，王也心里叫苦，面上却还是要装作高兴地叫了一声：“林老师啊。”

林老师摸摸自己的眼镜，样子有些凶狠，但说出来的话连王也都觉得温柔，“王也啊，这几年怎么不回来看看呢？”

王也知道林泉后来不当班主任了，因为身体不太好的缘故，便只作任课老师，如今年岁增加，面色有点疲倦，应该是上课消耗太多精力。

“这不是没时间吗？”因为心境变化的原因，王也说话也自如了很多。

仔细想想自己还是不成熟，这是被罚站罚怕了，自己离开学校都多少年了，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训人呢。

“哦。”林泉点点头，“进入社会之后的确不比以前了。”

“在哪儿工作呢？”

王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，说：“还是无业游民呢。”

老师显然不知道王也之前是去当道长了，以为王也就是在家里闲呆着啃老，于是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说：“诶，王也啊。”

王也答应一声，林泉说：“老师知道你家里富裕，但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找点事做，实现自己的价值啊。况且指不定家里那天出事儿了呢，你也是成年人了，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了，听老师话，找个活干，也不好让家里人费心。”

王也此刻乖得真如个学生一样，一直嗯嗯嗯地答应着。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教育起了点作用，眼睛老师很欣慰地笑着，临走的时候拍了拍王也的肩膀，“好好加油。”

王也全程的神态与反应都被诸葛青看在眼里，等那位老师一走，他就开始笑个不停，王也瞪他他也不理会，只是笑，后来走在街上不防吸了一口风，才勉强停住。

诸葛青的眼角溢出一点泪，抬手去擦，王也直视前方，白茫茫的一片，分不清草地与小路的界限在哪里。

最后幽幽叹了口气像是给风听的，有一点无奈，“嗨，谁没个怕的人啊。”

诸葛青明显还在憋笑：“老王，没想到你怕老师啊，看来学生时代没少被罚吧，那老师可能要记你一辈子了。哈哈哈。”

诸葛青一直笑个不停，王也渐渐也适应了，不再去管诸葛青这奇怪的笑点。天地苍茫，离那学校越来越远，有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，都是往昔的青葱岁月。

刚回北京那阵儿，王也还有点不适应，大概因为在山里呆久了，看这城市的霓虹灯都是光怪陆离的。

说什么得道呢？入世才知道生活的真实，以往的自己顶多是在一面湖上感受世间的滔天巨浪，修行太浅，未体悟的还太多。

“不过，老王啊，我现在才觉得你是站在地上的。”诸葛青的声音把王也拉回来。

王也回嘴：“怎么个，我以前就是悬浮在空中的？”

诸葛青说：“也不是，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吧，没啥想不通的，也没什么怕的，世间好像没有你特别留恋的东西，也没有你特别执着的东西。你就站在人流之外，看得清所有人的生死。”

王也听诸葛青这么说着，觉得这狐狸哪儿来的这些感悟。谁告诉他我啥啥也不执着了？

他自问自己不是个超脱的人，人都有个七情六欲，只不过他相较于常人投身现实的狂热少了那么点欲望。

可面前这人把他当神仙一样看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哪儿来的……诶，小心！”

这小心喊得太迟，诸葛青还是摔了。精致男孩跌坐在雪地上，五官纠在一起，这一跤摔得挺实在，缓了半天才回过神。

诸葛青倒吸了一口凉气，“嘶……疼！”

王也一把把人拉起来，诸葛青揉着自己跌疼了的屁股，说：“谢谢啊，老王。”

王也拢着眉，对诸葛青走路的态度开始发表意见，“老青，咱能长点心吗？走路看着点，下次我可就没那么快的手了。”

“摔着了吗？”说着要就要伸手。

诸葛青连忙后退了几步，王也嫌他反应太大，就笑他：“怎么着，还怕我非礼你啊。”

诸葛青的脸有些红了，一直到耳根都有些粉色，王也狐疑地盯着他看，等明白过来诸葛青是真的害羞了，本来觉得之前的关心并没有什么问题，如今倒真有些奇怪了。

干咳了几声，“那您老下次可好生走路啊。”

诸葛青笑：“承蒙道长关心。”

两人又去了趟南锣鼓巷，笔直一条长道上只零星几环卫工人在扫雪，看来大家都被冷怕了，窝在家里不出来。

路的两边种了些树，树丫上堆了一团团的白色，诸葛青看雪，玩兴忽然起来了，等王也经过念巽字起一股风，一树雪扑蔌而落，王也顶了一头白，追着诸葛青要开土河车，终究给人逃走了。

狐狸跑的挺快的，像风。他这样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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